闲言不讲,只表此人:
振铎性烈,说话气粗,每每开会发言,总是激动万分,像是在跟十个人吵架、一百个人辩论。其实,会上没有人同他叫板,什么事都没发生,就是气盛!他常常在讲到最高亢处便语无伦次,然后稍加停顿,像是在自问,又像是问在座:“嗨,我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这突然的失忆,有种无意的幽默……我倒是很喜欢他这种情绪大于理智,嗓门高于内容的“满嘴放炮”,虽前言不搭后语,虽有时不知所云,但很少大话,更无假话,也说不出官话,听起来有点费劲,但能入耳,是对会场上的那股装腔作势的学究儿气与学阀风的一种消解,好玩。
众所周知,振铎“不完整”,右看雄强健壮,左观一臂缺失,可他极自信,这自信来自自尊自强。
24年前,我同他在郑州火车站赶车,站外广场上,真假乞丐无数,缺胳膊少腿的,长疱流脓的,理直气壮的,俯首低呤的,无所不有。其中一位残疾青年,趴在地上,揪着他的裤角,不停地向他乞讨,一而再,再而三,扯不断,理还乱,又可怜又无赖。他先不言不语,宽容又忍耐,突然火冒三丈:“年青青的,干点什么不好,要饭儿?!”只见那青年被这一声大吼震得抬起头来,刚要对骂,却又闭上嘴,眼睁睁看着他那只断臂,无言以对。他心里一定在琢磨:我趴着,你站着,我少条腿,你缺只胳膊,我气短,你气粗,我像条狗,你是个人,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?……此时此刻,我想振铎是最有资格和权利教育和训斥他的人,骂得好,吼得好,好让一个完整而懒惰的心灵,多有自责,少有缺残。
我极少被周围的同事感动,那是第一次。
振铎年近七旬,两次大难不死,命大。
一次是童年时,玩拆日本人撤退后丢弃的炮弹,不慎炸掉左臂。算命先生对他娘讲:“孩子的胳膊没了,但命立住了。”果真如此,没死,活了,还挺壮。有人会问:没事玩炮弹干什么?好奇,天生好奇!这种天性一直保持在他多年的创作中,在艺术的路上,好奇同样要付出代价,他不怕,在他看来,无所谓什么结果、目标,只要一直在前行就好。
另一次劫难是在1967年夏的一天,原本晴空万里的北京城,刹那间狂风大作,短短几分钟内,天翻地覆,树倒窗飞,真是妖、野、怪、邪! 祸从天降,钓鱼台公园的湖水,被抛了个底朝天,几位正在游泳的美院同学,当场三位溺死,振铎却凭借一只独臂,任风吹浪打,奋力拼搏,终于爬上岸来,躲开一劫。除命大之外,不能小看他的那股拼劲,他是一个不轻易放弃和不随意改变的人,拗里带犟。??
还要说说他的画,我见过他一只手开启油画颜色时的吃力状态,但我不会因他付出比别人更多艰辛,而降低我的眼光。看过他多年来的作品,我给出四个字,“卫生”、“有声”。
因心上没有太多阴暗,或者说痛苦不挂在口头儿,导致画面把一切打扫得格外干净透彻,一眼见底,故曰非常“卫生”文明。这种“卫生”,在晾晒丑恶、恶心、阴暗、腐烂为能事的空间里,显得异常刺眼,并多少露出一点点纯真的傻气——可爱。
他的画,尤其近作,不该“看”而应该“听”。听大珠小珠落玉盘,听雨打芭蕉,听信天游,听十里蛙声一片,听怒吼吧,黄河!因色而声,因声而响,因响而动。古人云:俗眼见色,慧眼见心,法眼见境。
振铎出生在河北蓟县,那里有唐代神殿独乐寺,说千道万,其实,“独乐”早已给生在那里的他定论也。
2007年秋于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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